“臣见过太子殿下,不知公主,是要去何处?”
晏周听到太子殿下来了府中,却并未去书房,而是径直来了松华院,他知道青凝拿着赵稚柔的令牌去了东宫,只是并未想到,太子会来。
赵锦禹看着晏周气定神闲的模样,心里怒极,冷声道:“自然是回宫,老师这么忙,倒是舍得来看芝芝了?”
晏周眉眼微敛,他知道“芝芝”是赵稚柔小名,看着她如今被赵锦禹抱在怀里,被兜帽遮住脸,仅露出毫无血色的唇。
他没想过她竟要离开,晏周朝着太子行了一礼,心里有一道声音催促他,让他出声挽留少女,“抱歉,是臣疏忽,臣只是忧虑天寒地冻,公主如此颠簸,身子怕是会更不舒服。”
赵稚柔听得晏周毫无起伏的嗓音,心尖紧绷,像是被置于烤火架之上,痛的几乎麻木。
她没有说话,只用手扯了扯赵锦禹的衣袖,示意他离开。
赵锦禹察觉到她的动作,以往芝芝对晏周最是上心,如今竟连话都不说一句,想来晏周是真的伤透了她的心。
“老师若是继续挡路,芝芝便更不舒坦,若是没什么事,我们先离开了。”赵锦禹目光如刃,若说他对晏周有师长的尊敬之情,此刻便也只剩下几分体面。
陈氏立于一旁,看出自己儿子的长大,他明明可以直接开口,却非要以天气为借口,叹了口气道:“殿下,想来是鹤儒担心公主,心里着急,便出言挽留,请您别介怀。”
晏周眸光微闪,没有否认母亲所言,他轻捻佛珠,手中动作不停,显露出几分焦躁,然而却不知焦躁从而而来。
“若老师真的有心,也不会让芝芝受伤,如今挽留,并无诚意。”赵锦禹不留情面,硬邦邦丢下一句,抬步就要离开。
晏周看着怒气冲冲的太子,知道多说无益,便退至一旁,说道:”殿下,是臣之错,天色已晚,殿下若要离开,路上小心。”
言罢,继而又看向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少女,沉吟片刻道:“明日臣会去看望您,殿下这几日,好好照顾自己。”
男人低沉清冷的话音落在耳旁,比起平日,隐隐含了几分担忧,她却不想再做毫无意义的猜想。
她如今,不想同他多说一句话,以前有多爱,此刻她就觉得自己有可笑,像是戏台上的丑角,自顾自朝着独角戏,笨拙又可怜。
晏周不爱她,便是关怀之语,她都觉得是可怜她,赵稚柔权当没听到晏周所言,只低声道:“兄长,走罢。”
“好,这就走。”赵锦禹将自家妹妹裹得更严实,温柔安慰,迈着大步离开了松华院。
她一句话也没对他说,没有以往的亲昵呼唤与满眼笑意,他能看到的,只有她毫无血色的唇。
他想说些什么,然直到她被赵锦禹抱着离开,背影消失,也未开口。他收回目光,不知为何,这寒冬的风,竟能贯穿他的心,空落落的,一阵回响。
李女医朝着陈氏和晏周点了点头,提着药箱跟了上去。
青凝并未收拾衣物,宫里什么都不缺,刚要跟上,就被青岚拉住,她正疑惑,便听到青岚对晏周道:“家主,殿下让奴婢将这东西还给您。”
晏周微顿,接过木匣,打开一看,是那串菩提子手钏,在昏黄烛光映照下,泛着暖黄的柔和光芒,少女此举何意?
他轻抚着菩提子,问道:“殿下说了什么?”
青岚看着晏周冷淡的眉眼,想到公主吐血痛苦的模样,忍不住冷笑道:“家主还想听殿下说什么?你这般狠毒的心,将沾染着麝香的手钏送给殿下,你还期待殿下笑着感谢你?”
“麝香?”晏周身形一顿,眸中终于走了几分波动,眉眼微蹙,他终于明白,为何少女会急急离开。
陈氏听得“麝香”二字,脸色难看至极,当即就厉声道: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青凝方才不在,如今听到青岚如此一说,当即就抓着她的手道:“什么麝香?殿下身子可有什么影响?”
“李女医说万幸才戴了两日,只要好好休养即可”青岚顿了顿,继而看向陈氏,行了一礼道:“奴婢不敢说谎,夫人自可以拿着手钏去查探,方才殿下气急攻心,还吐了血,为了不让您担心,还以帕子遮掩,奴婢是真的心疼,这才忍不住说了出来。”
陈氏一听,倒吸一口凉气,方才少女神色如常,对吐血只字未提,她愣愣看着晏周,只觉得怀胎十月生出来的儿子,是一个陌生又冷血的刽子手。
她红了眼眶,气得浑身颤抖,指着晏周,哽咽道:“你、你真的好狠的心,我到底做了什么孽,生出你这样冷血的东西?”
晏周隐于夜色,面容晦暗不明,一想到少女吐血痛哭的模样,往日种种忽然化为尖锐的刀子,刀刀扎在他心口,撕扯割裂,近乎麻痹。
混迹官场多年的男人,此刻却是满目迷茫,他平静如水的心,为何会波澜四起?
他收紧手中佛珠,薄唇紧抿,“母亲,并非我本愿,此事我……”
“你如今说这些,还有什么用?从柔儿落水,到麝香手钏,桩桩件件,你敢说和你没有任何关系?”陈氏气得心口起伏,靠在丫鬟身上,恨铁不成钢说道。
情爱之中,两人一旦生了间隙,便犹如野蔓疯长,紧紧攀附着理智,直至将人的信任吸干,方才放过。
青凝听得泪水涟涟,心里一横,跪在地上,泣不成声,开始细说这两年,赵稚柔的不容易。
“家主,殿下嫁给您这两年,为您付出了多少,您心知肚明,只是您好似从未将她的心意放在心上。
那落水的诗集,是殿下熬了两个月抄写的孤本,您却弃如敝履;殿下日日亲手烹煮的羹汤,也从未听过您的夸赞;唯一送给她礼物,却含有麝香……您还当着顾大人的面,说那般难听的话。
她本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主,为了您,这般卑微,您却将她的心意,践踏在地,您扪心自问,真的尊重她吗?
即便是您不爱,但换个人,面对公主的赤忱和爱意,也该感恩吧。您不仅冷如石头,还将她抛弃水中,您实在心狠至极……”
字字句句,犹如千斤重的石头,将晏周的心砸的血肉模糊,薄唇微启,欲说些什么,却又不知从何说起。
此前遮挡在眼前的浓雾,渐渐消弭,周围是无尽的风声,将喧闹掩于其中,挟裹刺骨的冷意,化为寒刃,直直刺向他,避无可避。
他抬手抚上心口,只觉得那里被挖出一个窟窿,痛入心脾,即便是念着心经,也毫无用处。
他看着母亲大失所望的目光,面上的指责,愤然离去的背影,身子像是僵在原地,时间变得漫长,痛意越发明显。
不知过了多久,直到深夜寒露打湿他的发,夜色几乎要将他吞噬,方才隐隐听到有人呼唤他。
“主子!主子!您怎么了?”赤峰满脸着急,方才他守在门口,看见太子殿下抱着公主离开,又见得青凝和青岚冷脸出了门,夫人满脸泪水。
他知道,今日是发生了大事。
他原以为主子也即将出来,左等右等,近乎半个时辰,终于忍不住进了院内,便看到主子面色木然,直直站于窗前的合欢树下,一动不动,像是着了魔一般。
晏周听得声音,回神时,便看到赤峰焦灼的目光,此刻周围喧嚣如潮水般涌来,如水夜色将他笼罩其中,门前挂着的灯笼,渗出一丝暖光,才让他觉得,尚处人间。
“主子?您别吓奴才啊!”赤峰看着自家主子面色青白,眉眼紧蹙,额间更是覆了一层冷汗,心里不安至极。
“……无碍”。男人的声音落在风里,极为浅淡,转瞬即逝。
他拾步进了屋内,扑面而来的暖意,让他不适应,正对着门的墙壁上垂着一副锦鲤戏莲图,两侧各挂了两幅裱好的字,他才发现,是他年少时以瘦金体写的经文。
一旁的束腰高花几上的搁着青铜缠枝熏炉,青烟袅袅,不同于平日的是,栀子暖香中夹着浓重的药味。
靠近窗前置了一张软榻,少女平日总会靠着处理账本,或是看话本,偶尔他也会坐着看书,外屋摆设得当,一架白玉翡翠美人图将内外室隔开,垂以珠帘。
内室地面铺了藕粉针织绒毯,墙壁窗棂皆以锦缎遮光,弦丝雕花架子床,锦被绣衾,纱幔垂落,烛光影影绰绰,陈设之物无不精致,可见所主之人用心至极。
他住在主屋的次数寥寥无几,更别说过夜,即便如此,她也这般用心操持。
平日这个时辰,屋内定然是喧闹的,用膳时间,少女总同他碎碎念家里的近况,或是庆都豪门贵族内的琐事。
如今屋内静寂无比,只余北风呼啸,窗棂被吹的作响,他轻捻佛珠,坐在少女往日常坐的位置,环视周围,原来无人的夜里,会这般空旷。
——东宫内,高瓦飞檐,灯火通明,侍女仆从鱼贯而入,往来有序,皆无一人出声,东宫总管梁霁立于门口,面色肃然,正在同李女医低语交谈。
“公主这几日想来是要住在东宫,李女医有何需要在下的地方,尽管开口。”
“劳烦梁内监。”
此事殿内,赵稚柔躺在榻上,摆设如旧,这是她以前住过的地方,出嫁两年,还是第一次回来。
如今心性却不同了,以前住在东宫,跟着太子兄长一同去书房上课,总是满心期待,期待着有一日能嫁给晏周。
然而如今,物是人非。
赵锦禹看着自家妹妹满目哀伤之意,心疼道:“芝芝,别想了,你放心,孤定会让晏周给出一个说法。”
赵稚柔回神,看着愤懑不平的兄长,依旧是和以前一般护着自己,心里感动,“兄长,他是你的老师,您不要因为我的关系,和他生分。”
“芝芝,你有时候也可以任性一些,不必这般顾全大局,什么事都藏在心里,容易生病。”赵锦禹叹了口气,他倒是希望赵稚柔能像宗室里的其他兄弟姐妹一般,娇纵没什么不好。
“兄长,今日让你去接我,本就不符规矩,此事被父皇知道,怕是要责怪你……”赵稚柔如今也反应过来,今日确是冲动了。
赵锦禹见她还顾虑着自己,有些无奈,伸手往她额头敲了一下,“你又来了,父皇怪我,我自会领罚,和你有什么关系?你好好养身子,别再让我生气了。”
赵稚柔见他都自称“我”了,知道赵锦禹生气了,连忙撒娇道:“是是,兄长别气。”
她话音刚落,门外传来一道声音,“殿下,陛下身边的陈总管来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