女孩凑得很近,清甜的玉米气息扑向他,男孩蓦地怔住。
送了糖,傅宜秾这才开开心心地追上父亲,扭头,向他挥手大声道别:“哥哥再见!以后我带你玩好玩的哇!”
男孩攥着棒棒糖,茫然地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背影,脑子迟钝,他后知后觉地想,自己好像应该向她说一声“再见”。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框里——
“啪!”
后脑勺突然被重重地抽了一下。
男孩不由自主地趔趄一下,垂下的眼睛眸光微凛。
女人又恢复那副恶声恶语的嗓子:“跟他妈养了个哑巴一样!丢死人了,晦气东西!”
女人顿了顿,突然从他手上拽过棒棒糖串,男孩猛地抬起头,眼神中有倔强有愤怒,还隐隐有一丝丝若有若无的狠意。
女人直接一巴掌招呼在他侧脸上,这一下力道很重,男孩摔倒在地。女人甩甩手,掌心火辣辣地疼,她皱眉,回想起方才少年的眼神,也不知是不是错觉,有些瘆人……
不过,到底是个小孩子。
女人没再多想,不管摔倒在地的男孩,骂骂咧咧地进屋,“妈的真是个神经病,跟你老子一个德性……”
对于她的各种辱骂,男孩早就习以为常。
他一声不吭地爬起来,拍拍身上的灰尘。萨摩耶轻声呜咽着过来,蹭来蹭去,舔他的手和脸。
男孩揉揉狗头,低声安慰:“我没事,别担心。”
大狗发出“呜噜呜噜”的声音,似乎有些委屈。
男孩抿了抿唇,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心,用力攥紧,有些懊恼。他不由自主地探头看了一眼隔壁,门口空无一人。
男孩莫名地松了一口气。
-
傅文邈看着趴在门檐一侧,偷偷摸摸探头探脑朝隔壁看的小丫头,屈指在她额头轻轻一弹,好笑问道:“柚子,看什么呢?”
傅宜秾立即扭头,手指竖在唇边,“嘘——”
傅文邈含笑,配合地轻手轻脚走到她身边,附身看去。
一大一小两个脑袋挤在一起,偷摸又认真,雷七一副受惊不小的表情道:“哥,你咋跟个小孩儿似的。”
隔壁的骂声时而传来,忽大忽小,没多久就歇停,应该是顾及新搬来的邻居,无关礼貌,大抵只是为了面子。傅宜秾仔细听了一会儿,没再听到劈里啪啦棍棒交加的声音,安心不少。
傅文邈揉了揉女儿柔软的发顶:“柚子把棒棒糖都给哥哥了啊。”
傅宜秾点点头:“他妈妈打人好凶,他在保护狗狗,一定很疼。吃糖就不会疼啦!”
傅文邈看向隔壁,微微皱眉,复又笑道:“等收拾好屋子,爸爸再给你买棒棒糖。”
傅宜秾开心笑道:“那我想要玉米味道的。”
雷七酸溜溜地插话:“七叔给你买的草莓味不好吃吗?”
傅宜秾眨巴大眼睛,认真道:“我第一喜欢玉米味棒棒糖,第二喜欢草莓味棒棒糖。”
雷七咧嘴嘁笑一声,伸出两根手指:“嘴真甜,一会儿叔给你买两串!”
老房子长年无人居住,处处显露出一副陈朽的态势。傅文邈和雷七二人忙前忙后,用一下午时间清理院子,打扫客厅和卧室。
傅文邈率先为傅宜秾清理房间。当年接老人离开去杏叶市看病,她走之前,一边咳嗽一边也要执意将所有家具遮上防尘罩,本以为痊愈之后就能回来,可到底是躲不过生老病死……
傅、雷二人动作很快,东西少,所以打扫起来并不算繁琐。
小姑娘也不闲着,跟着两个大人跑来跑去,或是递扫帚,或是递抹布,或是自告奋勇地上楼找收在角落里的灰斗。
雷七看见她额头沁出薄汗,却依旧兴致勃勃不喊累,有些心疼,悄悄对傅文邈说:“哥,咱奚顺可不比杏叶,你这宝贝疙瘩以后吃得消吗?”
傅文邈沉默地掏行李,触到一个软乎乎的东西,拽出来一看,是被挤变形的“骑士”。
他轻轻揉搓玩偶熊,将畸形的脸恢复原样,“骑士”黑豆豆似的双眼很明亮。空气中沉默很久,傅文邈轻声道:“……是我对不起她。”
他对不起女儿,对不起萧繁,对不起研究所一众信任他的同事。更对不起的,是因他的自大,死在中非共和国边境的那个很爱笑的年轻后辈……
傅文邈突然重重地咳嗽起来,声音如同来自腹腔深处,沉重得似乎要把心肺咳出来。灰尘似乎飘飞得更加厉害,雷七慌忙扔了抹布,替他拍背顺气。
“哥……”
“爸爸!”傅宜秾听见父亲的咳嗽声,立马跑进屋。
她拧开矿泉水瓶,使劲踮脚将瓶口凑到父亲嘴边,“爸爸喝水。”
傅文邈的思绪被拉扯回现实,咳嗽终于缓和,他向雷七示意自己无事,艰难地扯出笑容接过傅宜秾递来的水,微抿一口:“谢谢柚子,爸爸好多了!”
傅宜秾的两只大眼睛里全是担心,声音微颤:“爸爸生病了吗?要、要打屁股针吗?”她被打过好几次屁股针,很有经验,好疼好疼的。
雷七“噗嗤”笑出声。
傅文邈:“……”
傅文邈无奈道:“爸爸被灰尘呛到了而已。”
*
傅宜秾的房间在二楼,打开窗子,就能看见簇绿的葡萄藤。
她兴致勃勃地趴在窗边,视线惊喜地捕捉到繁密叶丛中的一朵挨着一朵的锥状花簇。
“一、二、三……”
傅宜秾眼睛眨也不眨地数,幻想着明早一睁眼就能看到圆润亮紫色的葡萄,想着想着,不由自主地咽咽口水。
傍晚时分,傅文邈和雷七购置必需品回来,三人围着矮桌简单吃了晚饭。傅宜秾捧着小碗,吃着吃着,有些困倦,坐在小马扎上靠着父亲的膝盖打瞌睡。
“嘶,呼——”雷七斯哈斯哈地从厨房里拿出热气腾腾的玉米,两只手颠着换。
“柚……睡着了?”他本想把玉米给傅宜秾,结果看见小丫头的小脑瓜像小鸡啄米似地一点一点,只好把玉米重新放回打包盒里。
傅文邈一动不动,用气音“嗯”了一声:“今天又是坐车,又是帮忙收拾东西,没歇过。等她睡熟了,我把她抱屋里。”
雷七点点头,压着声音说:“这丫头一天都不喊累。”
两个男人安静又迅速地吃完。
“嗡——嗡——”雷七搁在一旁的手机突然震响,吵闹激昂的流行乐极为突兀地在院子里响起。雷七慌忙扑向手机,摸着侧边键却按到增大音量,慌手慌脚,总算关掉了。
傅宜秾哼唧了一声,傅文邈眼疾手快地捂她的双耳。
不过傅宜秾还是被吵醒了,迷糊地揉揉双眼。
雷七不好意思地朝他们笑笑,谁知震耳的铃声再一次响起。
反正女儿已经醒了,傅文邈道:“没事儿,你赶紧接吧,是不是谁有急事找你。”
雷七扫了一眼号码,嘟囔道:“本地的,不过这号我咋没见过……喂……”
傅文邈伸手擦去傅宜秾嘴边的饭粒,“吃饱了吗?爸爸背你回屋睡觉好不好?”
小姑娘摇摇头,顶着困意呜呜拉拉地说:“我还要吃玉米。”
傅文邈无奈:“你还吃得下吗?那先等一等,七叔刚帮你热的,还烫手。”
傅宜秾迟钝地点头,奶声奶气地“嗯”了一声。
雷七直接站在院子里讲电话:“喂……是,我是。不好意思,您是?”
“噢噢噢!是你啊哥!啊哈哈哈好久不见。”
“对对对,我文邈哥回来了,嗯是今天到的,回的西铁老家……”
“您现在回来了?行行行,我们门牌号是329。”
雷七的脸色突然变得古怪,握着手机看向隔壁方向,干巴巴地笑:“这么巧啊。”
等他结束通话,傅文邈疑惑抬头,雷七“卧槽”一声:“哥,是蔚荣哥的亲戚,收养他俩儿子的那个,我托朋友问的联系方式,没想到他直接给我打过来了。你猜怎么着,隔壁就是他家!!!他说他换身衣服就过来!”
傅文邈讶热起身,“这也太……等等,那今天那个孩子……”
雷七一边帮他收拾桌子,一边道:“我还以为是亲生的,难怪打这么狠!我估计那小孩儿就是蔚荣哥的儿子了,就是不知道是老大还是老二。”
傅文邈想了想,道:“他家小儿子比柚子大了半个月,看那孩子的年纪,估计是老二,叫元宝好像……”他看一眼时间,“行了,不说了,把东西收拾收拾。”
待他们收拾好桌子,又新烧了一壶开水,隔壁果然来了人——
姚力是蔚荣表姑的儿子,男人有些秃顶,腆着肚子吞云吐雾地进来。姚力挺自来熟,脸上也总挂着笑,三个男人客套地开启话题,好在奚顺就这么大,能聊的人和事亦屈指可数。
姚力唉声叹气地谈起表弟夫妻,蔚荣的妻子在三年前莫名失踪,至今杳无音信,据说是死了。半年前,蔚荣的厂子里失火,他没能逃出来。姚力称,他见蔚家两个儿子无依无靠,便决定自己收养,反正家里还有个儿子,也不多两张吃饭的嘴。
雷七一声不吭,面色古怪。傅文邈脸上看不出表情,听完点点头:“您是受累了。”
姚力一挥手:“嗐,怎么说也是一家人。”
傅文邈问:“我记得,蔚荣还有个妹子吧?”记忆里,蔚荣的父母天天打架,后来离婚了,孩子一人带走一个。蔚荣当时才五六岁,兄妹俩自然也没什么感情。
姚力道:“是,不过联系不上,人家好像在欧洲呢。”
姚力狠狠地吸了一口烟,然后随手丢在地上,用脚碾灭。
傅宜秾讨厌烟味,她很不舒服,强忍着恶心,端着玉米哒哒哒跑出去。
雷七扬声阻拦:“别乱跑啊!”
傅宜秾站定,鼓着脸不情不愿道:“我想去找哥哥玩。”
姚力笑哈哈道:“去吧去吧,不过要是那小子欺负你,你来告诉伯伯。他在门口犯倔呢,晚饭也不吃,气得我想揍他。”
傅文邈问:“那孩子叫什么名字?”
姚力弹走裤子上的烟灰,吐出三个字:“蔚清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