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姓名,年龄,家庭住址,买家还是卖家,请如实说明。”
林郁青坐在审讯桌前,双手交叉盯着面前姿态轻松的女人,冷声道。
今一大早,邓文龙就带着一行人回了市局,前后共计二十多名女性和五名男性,他们加快人手花了将近三小时才都审完。
那些女性竟都是些被拐到凤凰镇、被迫卖/身的受害者,男性则是帮凶。
在她们的口供中,无一例外都指明,面前这个女人是最大的犯罪人,参与的犯罪活动包括但不限于指导诱/拐妇女、逼良为娼、虐待并限制人身自由。
听邓文龙反应,他们逮人的时候,这女人当时正在化妆,像是等候多时。
而在她多待的地下室里,他们发现了一个昏死过去的女人,腹部有道严重伤口,边缘粗糙,她怀里还抱着一个已经开始腐坏的婴孩尸体,地上躺着枯死的玫瑰,同干涸的鲜血交杂着落了满地。
发现时女人还有些气,已经紧急送往医院了,就在当时,被捕的女人还发出声娇媚的笑,问∶
“警官,玫瑰漂亮吗?是不是很红呢?”
……实在有些渗人。
林郁青不动声色地深吸口气,眼睛仍死死盯着对面。
审讯室外的几人也都神情严肃。
见里头被审讯的人笑着说了句“你猜呀”,沈衡翳微皱眉,先行开了口∶
“昨晚我查了湖西七八十年代的人口失踪报案名单,没找到铃…没找到她的照片、或者符合她形象的描述。
单纯的失踪人口名单我还没找去,暂时还是不知道她失踪前的身份,但应该至少能说明…”
他顿了顿,强压失望道∶
“她的父母在当年,确实没有对于她的失踪而报案。”
在楚歌的回忆里,铃兰曾哭着说自己的家人并没找她。
沈衡翳原还抱有希望,觉得只是没找到,而非没找,可如若记录没出错,那她家人确实是没报案无疑。
虽说并不能排除私下自己找的可能,可这报案的结果一经否定,其主观上的可能性也就跟着下降了。
一旁的白戢止闻言,思索片刻也道∶
“七八十年代的湖西啊…那时的人贫得均匀,掉块指甲盖大小的土豆都会心疼地盯半天,连个人的温饱都难保证,又何况带个孩子。普通人家的孩子丢了,确实鲜少有人会花大心思去找。”
传言誊飞集团的董事长胡季枫女士,就是湖西市一座贫困小山村出身,对于湖西早年经受的难,她无疑是亲历者,身为她的生子,白戢止所说的也确实有些可信度。
沈衡翳作为土生土长的湖西人,自小听惯了家里人回忆湖西往事,这会却摇摇头∶
“那倒未必。如果把孩子的性别转换试试呢?”
如果铃兰是个男娃,家里人还会选择不报案吗?
况且既然是城中人,应当会比起码更落后的地方有寻人能力才对。
后一句不等沈衡翳补充,便被白戢止一声笑打断。
“…抱歉…但…哈哈……”
白戢止将手握成拳状抵在唇前,轻咳一声止住笑意,正面看向沈衡翳,认真道∶
“沈警官,我发现这人挺有意思的。怪不得晏学弟对你的态度…同旁人不大一样。”
晏景医原还在一旁若无其事地听着,忽而被白戢止这一说,虽是措不及防,但应得很快∶
“是啊,是这样没错。”
沈衡翳∶“?”
啥意思?
见对方满脸写满不解,晏景医也没解释,只是低笑着让白戢止别再闹腾小辈,而后朝审讯室的小孔玻璃示意。
恰好下一刻,里头又传来铃兰的声音∶
“我不知道,知道也不想告诉你们,我不要你们审!那位眼角有疤的帅气警官呢?让他来,我就说~”
眼角有疤的帅气警官沈衡翳本人∶
“……”
白戢止∶“…哎呀。”
晏景医∶“……噗嗤。”
里头的林郁青和郑伸显然也被这话震了一下子。
好在林郁青情况见得多,闻言,无非便是心里对之后必定长时间内,要被同事调侃这称呼的沈衡翳默哀三秒,又把手伸到桌底重重掐了下没绷住笑的郑伸,而后继续正色道∶
“那就问些你知道的。为什么你要伤害你屋里那个女人,还要活生生剖出她腹中尚未成熟的婴孩?”
这问题本是个坑,若是对方正面答了,无论真假,都基本说明这事就是对方干的。
然而铃兰并未中招,她双手捧脸,微微嘟嘴,眼中泛着无辜∶
“唔…不知道呢?”
“不知道?”
林郁青敲了敲桌面∶
“我们在那名女性身上发现了同你鞋印一模一样的痕迹,还在她的伤口周围发现了足跟痕迹,并在你足跟上发现了血迹,你怎么解释?”
铃兰毫不慌张,对此又是展颜一笑∶
“哎呀,不知道呢?可能是她自己不小心,摔在了我的鞋上吧。真是可怜呢。
不过呢…”
她慢慢俯身,双手交叉抵在下巴上,笑容愈深∶
“这位警察姐姐~我瞧着你长得也帅,对我胃口,不如我告诉你个秘密吧?”
林郁青微微眯眼,连带着笔录员敲键盘的手也默默使劲,下一刻,对面便神秘道∶
“其实我呀,也是个无辜的、可怜的、无依无靠的受害人呢…警察姐姐,你帮帮我好不好呀?”
她微微抬眸,眼中浸满泪水欲落不落,眉头微蹙,神色不似假,若非她身上疑点实在多,若非这话语说得实在刻意,饶是林郁青也会心生自我怀疑。
这话听着怎么这么熟悉?
外头的沈衡翳回忆片刻,很快便想起了在楚歌回忆里的小铃兰,也说过这样的话。
理论上讲,只根据他的主观判断,即使有照片也不能断定审讯室里的女人就是当年的铃兰,但怀疑一旦产生,之后的每一件事都会忍不住朝那个答案靠近。
就比如这句其实极为寻常的求助话。
他这边正想得入神,全然没注意原先站旁边的二人这会悄悄走至无人的拐角。
“怎么了?”
晏景医不动声色地挪开对方揽着自己的那这首问。
白戢止确认四下的确没人,压低声道∶
“张金霞那边,起诉不成立,条件未达成。”
晏景医并不吃惊,他从昨晚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就已经料到了这一结果。
首先,她们所要起诉的犯罪嫌疑人方贺翎犯罪事实尚未查清,并且光是诉讼理由这点,就已然同他们明面上正在调查的案件产生了分歧,这也是与检察院一开始得知的内容不符的地方。
她们诉讼的原因是妇女拐/卖,而赵想娣一案,则是强/奸。
其次,充当自诉人的张金霞父母条件同样不充分,她们会起诉,更多是借着主观怀疑,而并没有实质性证据,甚至具体的诉讼理由都不一定说得清,更无法交代事实,要起诉难,即使通过了,赢的可能性也是微乎其微。
但若是真当要自诉,也未尝没有办法,只是需要换条路走。
晏景医明知故问∶
“白学长有什么建议?”
白戢止眼中透着狡黠∶
“建议称不上,但确实有些办法。
如果选择自诉,目前看起来只有强/奸案可告,而如果是拐/卖妇女的案子,则需要更适合的自诉人。
而如果换成公诉这条路,那么就需要你们帮忙调查,再由我院提出公诉。
我个人认为,既然百姓跑检察院来告,那之后由检察院来向法院那边提起公诉,也未尝不可。”
刑事自诉本可直接向人民法院提起诉讼,也不知为何会闹到检察院那,想来报案人也确实是因为急于诉讼,而并未过多了解。
晏景医点点头∶
“同我想的大差不差。自诉这方面,要想找合适的自诉人,目前看来也并不是什么难事。”
他朝审讯室的方向抬抬下巴∶
“新带来的这批人里,应该占了大半。”
白戢止不置可否∶
“是啊。但无论最后选哪种方法,都要劳烦晏顾问多帮忙了。”
“白检察难道就没考虑过还有一种情况么?就比如,这案子本身就与拐/卖案无关?”
白戢止对于楚歌的往事一无所知,而目前凤飞酒吧人员的口述,更多也是假里掺真,并不能肯定里面的姑娘一定是拐/卖而去的。
至少从现在看来,外界眼中的方贺翎仍是一个被造谣的企业慈善家,于公于私,白戢止都没有充足的理由、一心扑在调查拐/卖案上。
白戢止并未否认∶
“当然想过。但看晏顾问那么认真,我就觉得外界传闻是真的。”
他眨眨眼,笑得真切∶
“因为你可是晏景医啊。”
他甚至没有用“应当”这类词。
然而晏景医并未受触动,只是无所谓地点点头,路过对方时才道∶
“虽然承蒙白检察信任,但这个案子的主要负责人不是我,而是沈队长。所以…”
他侧脸温和一笑∶
“您还是多希望他多给点力就成,我只是个辅助。”
白戢止一愣,暗笑着心道不愧是他,还真当与大学时那个不走寻常路的青年人无大差别。
听到越发接近的脚步声,终于在方才意识到少人的沈衡翳回头,瞧见晏景医后朝里面示意∶
“晏顾问,我们差不多可以换上去了。”
开始审讯前,他们早已商量好,先由林郁青和郑伸审,到了铃兰这再看情况,审得了那再好不过,情况不对就换人。
而方才,林郁青已经对着监控悄悄比了个换人的手势。
晏景医应声同意,见里头二人已有起身的动作,便在经过沈衡翳时拍了拍他的肩,笑得自然∶
“那走吧,眼角有疤的帅气队长?”
沈衡翳∶“……喂。”
郑伸这会刚开门,听到这话顿时一踉跄,差点把门关上砸到身后的林郁青。
然而后者的反应也是大同小异,明显是在强止笑意、硬板着脸,惹得沈衡翳面上一热,直接先行一步进了审讯室,然后才刚往里几步,他就听到背后传来了郑伸毫不掩饰的大笑和拍大腿的声音。
……这称呼估计一时半会散不了了。
沈衡翳料想到之后几个月自己在办公位的惨状,深吸一口气把这些想法抖走,正色后仍是一副严肃样。
铃兰像是等候多时,见到他时毫不吃惊,反而神态更放松,甚至还愉快地打了个招呼∶
“hello~沈警官~又见面啦~”
她刚说完,又突然捂嘴,瞪大眼睛道∶
“哎呀!上次我们坦然相见,这会沈警官怕是认不出我吧~”
她动了动被手铐铐住的双手,顿时发出清脆的响,而后不紧不慢地理了理额前落下的几缕发丝∶
“沈警官~您还记得我吗?我是夏求南呀~”
“你不是。”
铃兰手上动作一顿,随即又往下慢慢摸起一边的卷发,无所谓道∶
“好吧,不是就不是吧~反正呀~她的身份,我还不稀罕呢!”
她努努嘴,不屑地耸了耸肩,忽而眼珠子一转,又笑道∶
“既然沈警官知道我不是夏求南,那~你知道真正的她…在哪吗?”
沈衡翳冷色地敲了下桌面∶
“坐正了,现在是我问你。”
铃兰凝视了他片刻,而后才再次坐好,慢悠悠打了个哈欠∶
“那能劳烦您快点么?你们这条件实在不怎么样,还不如我们凤飞的一间普通包间呢……
沈警官,要不你跟了我吧,以你这姿色,绝对能成为我们凤飞的招牌…服务员?”
她恶趣味地用手指卷着自己鬓间的一缕发尾,全然没管对方的毫无反应,自顾自大笑起来。
沈衡翳对这恶趣味确实无感,一声呵斥打断了对方的大笑后开口问∶
“真正的夏求南在哪?…铃兰。”
沈衡翳本意上并不想喊这个花名,他能猜到这种名字对于那里的姑娘而言是什么意味。
无论对面的人正在犯什么滔天的罪,她遭过的苦也是真,二者并不冲突。
而铃兰闻言只是一顿,慢慢转移目光,死死同沈衡翳对视,眸中冰冷,下一刻却又发出清朗朗的笑∶
“好厉害呀沈警官…这都被你发现啦?我好高兴呀~”
沈衡翳∶“……”
沈衡翳不住抽了抽眉,又敲了两下桌,重复道∶
“真正的夏图南在哪?”
铃兰双手撑脸,又慢慢打了个哈欠,随意擦掉眼角硬挤出的泪花∶
“沈警官~让我猜猜…你们是不是已经在找那个山洞了呢?”
她抿唇,嘴角逐渐勾起个弧度∶
“沈警官~我们来问个游戏吧~你们每发现凤凰镇的一个秘密,我就告诉你们一件事,怎么样?保、证、劲、爆。”
审讯最忌讳审讯人在过程中处于被动地位。
沈衡翳刚想拒绝,就感觉衣角被扯住。
“答应她。”
晏景医的声音从耳边传来,音量很小,恰巧能听到。
沈衡翳看向他,面上不解,但纠结后还是对铃兰道∶
“好。”
铃兰双手一拍,神态明媚∶
“好!那就一言为定!我相信沈警官不会骗我这种柔弱女子的~那就…等你们的好消息咯~”
她微微眯眼,掩去眼底一片阴翳∶
“相信你们…一定会很喜欢凤凰镇的小~秘~密~的~”
沈衡翳目送铃兰被两名警察领走后,才转头朝晏景医问道∶
“晏顾问,为什么要答应她?”
见晏景医一时不答,他又道∶
“我原先还想让她开口说出山洞的具体位置…说起来,她为什么觉得既然我们知道她那个名字,就一定说明我们已经知道了山洞的存在?这两者并没有逻辑关系。
而且按照她的语序,更像是有意让我们觉得,夏求南就在山洞里。”
听他说完这句,晏景医才不紧不慢地开口∶
“是啊,但她未必就是确定我们知道山洞的存在。”
沈衡翳一愣∶
“她那是在套话?!”
晏景医颔首∶
“我想是的。她当时提到山洞时的神情像是在试探。
她在试探我们到底知道多少。”
“…真厉害。”
沈衡翳喃喃道,又突然反应过来什么∶
“可如果真是试探,那代价于她而言不是太大了?万一我们原先并不知情,她这一来不就是打草惊蛇了?”
“抱歉,容我略微打断。”
听一直立于边上的白戢止忽而开口,让沈衡翳登时意识到还有人在,赶紧收口,谨慎道∶
“…白检察,怎么了?”
白戢止连忙摆手∶
“沈警官放轻松,我没别的意思。只是听你们刚刚谈了半天,大概生起些思路。
虽然我不清楚你们说得山洞是什么,但能听出那很重要,而明白这点的,显然不止你们,还有刚刚那名嫌疑人。晏学弟,我看得没错吧?”
见晏景医没否认,他便又接道∶
“按照沈警官的说法,她那样试探有打草惊蛇的风险。但有没有种可能,她就是故意引你们去找山洞的呢?”
……确实有。
沈衡翳思索道。
如果是单纯试探,以铃兰的心思,应当会选择更保险的法子,而直接说明“山洞”显然不是什么良策。
但如果是有意引他们去,那无论他们知不知情,结果都是一样的,也正好能达到她的目的。
可是……为什么呢?
如果山洞被找到了,这于铃兰而言,又有什么好处吗?
沈衡翳一时想不出,又转眼望向晏景医,总觉得对方对于这点,多少能有些见解。
然而晏景医直接忽略了这方目光,转脸对白戢止道∶
“白检察,既然是寻证据,那我建议你让几名随行的同事一块到凤凰镇看看。那里已经有我们市局的几名同事在了……
东都那边,不出意外也到了,有些事,还是由检察院那方亲自取证要来得好。”
“确有此意。”
白戢止浅笑着还想说什么,未等开口就被晏景医打断∶
“那现在就去吧。”
好委婉的逐客令。
白戢止笑容依旧,只是短暂停顿后便应声“好”,又朝沈衡翳一点头后往反方向离开。
确认人彻底消失在视野后,晏景医才侧目对沈衡翳报以一笑∶
“沈队长,你是不是不明白,铃兰为什么要这么做?”
沈衡翳点头∶
“她身上矛盾的地方太多了。除了这点,还有楚记和陈…顾问回忆里的她也是。
她差点可以离开,为什么还要自己回去?她明明听起来渴望逃离。还有一开始,她和你母亲说自己没读过书,什么也不会,可后来却又自己承认自己读过书……
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?以及在楚记会议中突然消失的她,到底是去了哪里?
……我实在不理解。”
他原以为晏景医会头头是道地解释一番,然而事实上,晏景医也只是轻描道∶
“我也无法理解。
……但我能确定,她是恨凤凰镇的,以至于恨整个镇子里的人,甚至是与她有相同遭遇的受骗妇女。”
沈衡翳哑然∶
“可…可那些妇女……”
“那些妇女是无辜的,对吧?”
见对方愣愣地点了两下头,晏景医轻叹∶
“其实我觉得,铃兰并不是不知道。她很清醒,但也疯狂。
我尝试过用女性犯罪心理来分析她,但也仅能从她生存的环境里,分析出小部分的犯罪动机。并且我们对她的了解,更多仍是停留在陈叔和楚记的回忆里,达不到具体分析的程度。”
沈衡翳心上如有重石压顶,沉默半晌才艰难开口∶
“我以前学‘性犯罪’相关课题的时候…听说过有性被害人转变为性犯罪人的案例,是在被迫后去拐/卖/诱/骗其他妇女,也有充当犯罪团伙的‘性诱饵’,成为共同犯罪人,而其中不乏有因内心愤恨而产生报复心理的存在,但……”
他咽了口唾沫,连带呼吸也不自觉沉重几分∶
“但那种报复心理,更多是女性投射到所有男性身上,而不是投射到女性…甚至是和自己有相似遭遇的女性……
晏顾问,我不明白。”
晏景医望了他良久,忽而伸手拍了拍他的肩,轻声道∶
“会明白的。”
那不是安抚性的语气。
没由来的,沈衡翳竟觉得这话听着出其可靠。
他回望着对方的眼睛,半晌后才点了下头,别开眼道∶
“现在我们不能干等消息。山洞问题,老邓和老李那边还在搜查,如果有不靠铃兰也能获得山洞具体位置的方法……”
见他很快调整好状态,晏景医嘴角微弯∶
“其实不一定只有铃兰知道山洞位置。在我们认识的人里,兴许也有可能知道洞在哪的人。”
“比如?”
“陆青阳。”
作者有话要说: 一修记录:
2023年9月24日,二案第二十九章一修。本章主要修改的是分段问题,以及少许同义词的变化,无伤大雅,且对剧情影响无影响。
以下是初写时的作话∶
试图七月之前写完二案…试图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