徐招娣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车，车上还零散坐着一些同班的同学。徐招娣头靠在车窗上，闭着眼睛，耳边听着那些同学略带兴奋的话语。

“总算能回家了，不敢想象我居然在学校呆了两个多星期。”女生带着一丝不可思议的口吻。

“唉，好想吃家里做的饭，食堂的饭我都吃腻了。”她的同伴轻声说道，语气里带着向往。

“你一说，我就好怀念我妈煲的鱼汤啊，她昨晚跟我说，回家给我好好补补，嘿嘿。”另一个陌生的声音兴奋地开口说道。

徐招娣听着听着，慢慢地沉入了梦乡。

上高中之前的徐招娣还会经常说着这样的话。家里有沉默寡言的爸爸，有着一位有些刻薄的奶奶，但是有天底下最好的妈妈。那双手会给她编出最好看的发型，那张嘴会说出最好听的故事，那双眼睛永远都会赞赏地看着她。

她还不明白徐招娣这个名字的含义，每次奶奶念起她的名字的时候又重又缓，她只记得妈妈经常抱着她，摇晃着她，为她许下愿望，希望我的宝宝健康快乐地成长。

徐招娣自小学上学起，就拿了无数张奖状。得到的每一张都曾经被小心翼翼地贴在了她房间的墙上，会有人专注地听着她得到的每一个荣誉。

曾经，奶奶也是其中的一员。什么时候变化的呢？好像就是在上小学之后，奶奶看向妈妈的眼神变得焦虑起来，她每次都会拉着妈妈进去房里说话，说了很久出来之后，奶奶的嘴角就会向下撇着，看着妈妈的眼神里有一丝复杂的神情。妈妈低着头跟着走出来，眼睛看到她的时候会重新漾起笑意，眼睛在灯光的照耀下，显得有些水润。

奶奶一般说完话就会走，看到徐招娣的时候，眼睛也会露出和看妈妈一样的神情，她又重又缓地说道，“走了。”

临走前还拍了拍爸爸的胳膊，爸爸总是一副沉默地点点头。

徐招娣没看懂。

后来，奶奶很少来他们家里，她其实很希望奶奶不要来。每次来的时候，她总会故意大力地放东西。她接过妈妈递过来的水杯，喝完一口就会重重地放在桌上，还大力地唉了一声。她的目光总是徘徊在妈妈的身上，偶尔看到她，嘴角永远是向下撇着的。

直到初三的时候，奶奶又重新有了笑脸，她偶尔还会摸摸徐招娣的头。

那时候徐招娣早就知道自己名字的意义，也明白了奶奶那时候的眼神。她有些不自觉地想挥开那双放在自己头上显得有些粗糙的手掌。她念着徐招娣的名字又带起了一丝笑意，眼睛看着妈妈的时候，也会露出一丝满意的表情。

那时候妈妈手脚有些浮肿，身子重得很，她放学回来都会抢着帮妈妈干活。奶奶从来只会坐在客厅里，带着一丝不屑地说道，“我以前也这么过来的，可没你那么娇气。”那时候妈妈只能抱歉地笑笑，继续扶着腰开始洗刷着对她来说很沉重的被子。

徐招娣一边用力地踩着被子，水有些冷，妈妈的手，她的脚，都有些发红。她一边踩，一边对妈妈说起了她的成绩。唯有这时候，妈妈脸上才会露出如释重负地笑容，她的声音有些沙哑，但是温柔，她说，我们家宝宝真厉害啊。

她低着头看向妈妈的头顶，发丝凌乱，脸上带着一些疲惫但欣慰的表情，水汪汪的眼睛永远专注地看着她。

等到中考前一天晚上，徐招娣像往常一样先去了医院陪妈妈说了一会儿话。那时候妈妈的肚子已经大得很了，她被送进了医院。她的脸色有些苍白，但是看到徐招娣的时候脸上总会焕发出光彩。她有些好笑地摸了摸徐招娣有些凌乱的头发，徐招娣做什么都很厉害，除了扎头发这件事。妈妈后面已经没什么力气能帮她扎头发，徐招娣就自己随便扎了个低马尾，乱糟糟的，甚至还有一些头发没扎进去，直接散乱着披在脖子上。徐招娣脸色倒是平静得很，但是遇见妈妈还是难得地撒了娇，“妈妈你好了之后要帮我扎哦。”

妈妈笑着说好，徐招娣又看了一眼妈妈隆起的肚子。里面有一个人，正在吸食着妈妈的生命，让她本来就不健康的身体变得更加瘦弱。她攥紧了手中的被子，对着妈妈含蓄地说出她很久以前就下定的决心，“妈妈，等我考上好大学，我带你出去。”

那时候妈妈已经有些困了，有些胡乱地点了点头。整个病房里很安静，只有她和妈妈略显沉重的呼吸声。她再次深深地看了一眼妈妈，这才转身走出了病房。

她踏着月光慢慢地走回了家。路上遇见了买菜回来的邻居阿姨，阿姨说你又去看妈妈啦？

她点了点头，帮着阿姨分担了一下重量，阿姨感慨道，“你真乖啊，你妈妈好会教，就是你奶奶……”她捂住了嘴巴，扯开了话题，又关切道，“明天中考了，紧不紧张啊。”

她摇了摇头，对她来说，这和以往任何一次考试没什么区别。

阿姨羡慕道，“唉，要是我家儿子也有你这么厉害就好了。”

她帮着提到了邻居家门口，阿姨说，“你要加油啊，你妈妈就靠你了。”

她点着头，转身进了家门。奶奶正在厨房里炒着菜，嘴上还说着，“怎么就那么娇弱，还要去医院，真是浪费钱。”听见她打开门的声音，奶奶又转过头对她说，洗手吃饭。她一边洗手，一边听着奶奶嘀咕道，还要给你们煮饭吃，哎哟，真是累死我了。

奶奶临走前，还对着徐招娣和爸爸说道，“明天你们两个都不要去看她了，不吉利。”对着徐招娣说道，“你妈妈让你好好考试，考完再去接她回来。”

徐招娣点了点头，她也知道这两天是预产期，不敢贸然去打扰。她心里想着，那就等考完最后一科再去接妈妈吧。

考完试那天刚好是阴天，天气预报说今天要下雨，天空中的黑云已经酝酿了一天，明明还是夏天，天却有些黑。

徐招娣心中有些雀跃，她觉得离她的目标更近一点了，她想和妈妈分享这个消息，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学校，但是每个人都是那么急切地想要离开，她只能随着人流慢慢地走出了校门。

她走出校门的时候，就看到邻居阿姨冲她焦急地挥手，她有些疑惑，跑过去就被阿姨抓着手，她说，你妈妈快不行了。

她突然感觉心里出现了一个洞，她的心在不停地往下坠，在她以为快要掉到地上的时候，脚上传来脚踏实地的感觉告诉她，没有。她在跑，耳后传来阿姨的声音，她在喊徐招娣，但是风声盖过了她的声音，她没听清。

等她气喘吁吁地来到医院，来到那间熟悉的病房时，她看见爸爸弯下去的脊背，她看见奶奶脸上震惊又心痛的眼神，她看见妈妈苍白的脸。她慢慢地走过去，身边的人为她让开了路。有医生对着爸爸说什么，她没听见。她只看到妈妈的手，安静地放在那里。她就像以前那样，跪在床边，把额头抵在了妈妈的手上。妈妈这时候会点点她的额头，嗔怪道，“都多大了还要撒娇。”或者摸着她凌乱的头发，说道“真是我的好宝宝。”她等了很久，没等来任何一个答案。

啪嗒啪嗒。好像有水声拍打在窗户上。

天终于下雨了。

徐招娣的中考成绩出来之后，她的初中老师亲自带着成绩单来到他们家里。失去了一个人的家庭好像没有多大变化，但好像又有些变化。老师看着徐招娣默默地接过了成绩单，她说着一些话，但是好像没人在听。她说，“我帮招娣争取了贫困生名额，她可以每年领到一些补助，只不过学校有些远，我建议招娣住宿。”

她看着家中的大人。奶奶一脸为难地皱着眉，她看着徐招娣，眼神里带着责备，好像在责怪她给自己出了一道难题。爸爸则坐在沙发上，沉默地抽着烟，烟灰缸上早就堆满了烟头，他重重地吸了一口，又缓缓地吐了出来，他声音有些沙哑，带着一丝不自然，好像很久没说过话一样，“谢谢老师，我们再好好商量一下。”

老师走了，带着些不解，又有些不甘，她握了握徐招娣的手，徐招娣看了看她，缓缓地抽了出来，向她鞠了一个躬。

老师往外走时，隐约听见屋子里传来奶奶有些高亢的声音，“反正我不会答应的，不可能出这个钱。”

徐招娣坐在房间里望着窗外的风铃。那个风铃还是她小的时候缠着爸爸挂上去的，正在叮铃叮铃地响着。

奶奶的声音渐渐弱下去了。不一会儿，她就听见摔门而去的声音。

紧接着有人轻轻地敲开了她的房门。她微微转了转视线，就看见门外的一只手把一样东西放在柜子上，又轻轻地关上了门。

她拿起来，放到了自己怀里。

那天之后，奶奶就再也没来过家里。爸爸更多的时候都在呆在奶奶那边的房子里，很多时候徐招娣都是在家里默默地看着书。她向已经毕业上了高中的师兄师姐借来了高中的课本，她在这个炎热的夏天里，抽高成长，晚上会经常因为小腿抽筋醒过来。她一边揉着腿，一边透过窗外望着半边月光，银色的光，像水一样温柔地洒进她的房间里。她的嘴里还回忆着白天看过的公式。

只有学习会公平地对待每一个人。不会计较你的出身，更不会顾虑你的情感，他冷酷无情，但会给你最公正的回报。

直到高一的月考成绩出来，徐招娣看着自己的名字贴在光荣榜最上方，她要的回报终于攥在她手里了。

徐招娣被一股轻轻的力道摇醒了。她睁开有些迷糊的双眼，就听到同班的同学对着她说，“招娣招娣，你快到了。别睡啦。”她曾经和这位同学讨论过几次问题，偶尔周末坐车回家的路上会相互照应一声。她有些忍俊不禁，“你睡得好沉啊，我还以为叫不醒你。”

徐招娣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，轻声道谢。

那位女生有些好奇，她说“你居然能在车上睡着，是不是做了什么好梦啊。”

徐招娣看着她，嘴角罕见地勾起一个弧度，“嗯，很好的梦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