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氏马车消失在路边尽头时,另一辆马车与之擦肩而过,在谢府门口停了下来。
守门的小厮还未上前服侍,便见修长的手指撩开车帘。谢隐一袭深绯官服,玄金色蹀躞带勾勒出劲痩腰身。这官服颜色昳丽,略微冲淡了他眉宇之间的冷肃,小厮也喜道:“长公子,您可算回来了!”
听闻小厮说着“刚刚陆家公子来前来拜访,刚刚离府”,谢隐淡淡地应了一声。小厮又问道:“公子,下朝了,您要去如是观给大爷请晨安吗?去的话……”
谢隐冷淡地瞥来一眼。
只此一眼,小厮话剩半截,立即被吞进肚子里。
原来府中下人们议论的话是真的,长公子自从塞北回来后,真的变了很多……
连绰随口打发了那小厮,转头对着谢隐笑道:“公子,兄弟们知道你的冷脸吓人,谁知道,放在谢陵公子身上,这些京都人被吓得更厉害!哈哈哈……”
“话说回来,公子,您在太子面前演得可真好!”连绰笑道,“我差点儿以为自己身临其境到了说书人的话本里,什么君臣恩义、必不相负之类的。”
谢隐冷笑道:“什么君臣恩义,少来恶心人。连绰,你是不是觉得到了这儿,就没有军棍能管你了?”
如果是往日在塞北时,他这样话尾带上一分威胁,连绰必然脚底抹油溜出三里开外。可是现在,连绰还跟在他身旁,只笑嘻嘻地说不敢不敢。
片刻后,连绰忽然道:“公子……您有没有发现,自从到了京都后,您就变了。变得……”
他思索了一会儿用词,定音道:“……更有人味儿了。”
谢隐顿住脚步,他身量高,居高临下横了连绰一眼,连绰立刻举手投降:“不是在骂您从前不是人的意思!我是说,到了京都后,您有没有发现,您……您的情绪变多了。”
谢隐问:“什么情绪?”
连绰道:“各种各样的啊,最常见的就是动怒……”
谢隐冷冷道:“那你现在就见到了。”
连绰立刻转移了话题:“啊,今日回来得确实有点晚……陆家陆临秀还递了拜帖呢,生生给错过去了,公子,还要见吗?”
“不见。”
回答得干脆利落,毫不犹豫。
谢隐的声音少有地带上几分倦懒:“陆临秀不过一介中府都尉,于我无用。在太子面前,勉为其难演一下就够了。在没有价值的人面前,何必惺惺作态?难道装谢陵很有意思吗?”
谢隐虽然冒用了谢陵的身份,但是从没有刻意伪装过谢陵那副温和性情,而是依旧我行我素,惹得谢承煊都差点起疑。
连绰不禁有些惴惴:“这当真行得通吗?公子,要不然,您还是装一下吧……”
闻言,谢隐的神色顿时变了。
谢隐侧过脸,望着连绰,眼神冷锐:
“怎么,难道我不如谢陵吗?”
“梁国看起来国泰民安,实则暗潮涌动,皇后、皇帝、东宫几股势力错综复杂,要真换了谢陵那个君子在这,他能应付得来?这样没用,也值得我去模仿?”
话到末尾,像是逼问。
连绰连忙摆手,正要解释,谢隐眼中的冷锐已经褪去。这股冷厉感来的也快、去得也快。谢隐按了按额角,似乎刚刚的失态只是错觉。
他重新回答连绰的问题。
“你不必担心这个。谢陵的名声好着呢。”
谢隐冷冷道:“那位谢大小姐都要被送到楚州去了,谢承煊还觉得是‘谢陵’要兵行险招,先送珍爱的妹妹去楚州避祸……呵。在他们心中,‘谢陵’做什么都是情有可原,别有苦衷,还用得着什么解释?”
连绰却迷茫了一瞬:“难道没有这个因素吗……咱们确实要兵行险招了呀。”
谢隐:“……”
他狠狠瞪了连绰一眼,却没有说话。
连绰小声道:“看吧,我就说您到了京都后特别容易就动怒……咦?那不是谢大小姐吗?”
独坐轩里,原本的仆婢早被谢隐撤了下来,黑衣随从如利剑一般驻守在这座文雅小筑之外,哪里还有从前的清静模样?
只有一棵丹枫古树,亭亭如盖,些许枝丫旁逸斜出,落在院墙之外。
初盈就站在远处的竹林旁,望着独坐轩的方向出神。四周寂静下,她所有的神思仿佛溺于回忆的浪潮中,连耳畔的风声、身后的脚步声,都浑然不觉。
谢隐顺着初盈的眼神望去,发现她仰头在看的,是独坐轩内那棵丹枫树。
这棵树,着实有些年头了。
就比如十五年前,谢隐还能光明正大地唤谢陵一声“兄长”时,他们惯爱在丹枫树下斗草。
谢承安极为疼爱这对双生子,早朝回来时,总会买些吃食或是玩意儿,带给孩子们。而谢陵谢隐也从来不争抢,而是在父亲下朝前比上一比,或是背诗文,或是比投壶,来决定谁先去挑。
“我输了!”
谢隐扬起手中断了的草茎,谢陵失笑:“阿弟好奇怪,输了还这么开心?”
谢隐拿起他的小木弓,一面紧弦,一面回答:“因为阿隐更喜欢射御打猎呀,父亲把所有好吃的好玩的都给兄长也没关系,阿隐有小木弓就行了!”
谢承安就是在此时回的府。
他未乘车,而是一路策马疾驰,神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,只道要带孩子们去狩猎。
谢隐欢呼道:“好啊,那就可以和兄长一起去了!”
谢承安却道:“这次,父亲只能带一个人去。”
他的目光落到谢隐身上,刚要开口,又转回断茎而折的长草上,强笑道:“……今日,你们当中是谁赢了?”
谢陵张了张口,却未说话,迟疑地转头看向弟弟。
谢隐落寞道:“是兄长赢了呢。”
说罢,他捡起小木弓就要回房。
“不对。”
谢陵扬起手,手掌展开,两根断折的草飘然而落。他道歉:“对不起呀,阿隐。其实我的草早就断了,输的人是我,我只是没有告诉你……”
谢隐的目光瞬间亮了起来。
他一边念叨着“哥哥居然耍赖”,一边欢呼雀跃地拿着木弓奔向父亲,仍不忘回头道:“等我回来,要猎一只漂亮的小兔子给哥哥!”
谢承安站在旁边,一言不发。
只要细细一看,就能发觉谢承安的反常,可是那时候,他和谢陵都太小了,太相信亲人了。
从此,浮云一别后,流水十年间。
阖家幸福的画面,也可以是千千万万个日夜里,伴着铁马冰河声里的梦魇。
谢陵与谢隐虽是双生,爱好差异却十分明显。
送儿子去给废太子遗孤替死,好一出程婴义救赵氏子!可是,哄骗一个孩子,可以有千千万万种由头,谢承安为什么偏偏要选“狩猎”?
在说出这个理由之后——甚至是之前,他的眼神就落在了谁的身上?
流落塞北时,这些问题,隐在他的心口,从不敢放任自己去深思。
他原本,就是被放弃的那一个。
命运实在弄人,十余年过去了,谢隐觉得,自己再也回想不起什么亲情余味,什么手足之义了。
然而,在这棵承载了幼时记忆的丹枫树下,他又忍不住想,在弟弟“夭折”之后,谢陵是否也常带堂弟堂妹们在这里玩耍呢?就像从前那样?
一定如此吧,谢陵向来是个很好很好的兄长,对弟弟妹妹宠溺到了纵容的地步。
要不然,当日在别院中,她怎么会做到这种地步呢?这样毫不犹豫,这样奋不顾身。
谢隐的目光从枯枝上落下,落在初盈的背影上。
只可惜,这所有的怀念,所有的情感,都是属于谢陵的。
当初烛火摇曳下,赤金面具掉落于地,她眼中瞬间亮如繁星,从灰烬中再度燃起希望。那一声声的“兄长”,都是在唤谢陵。
谢陵当真是很幸福。
谢隐失去的一切,谢陵都应有尽有。有名正言顺的身份,有父亲长辈的期许,有弟弟妹妹的爱戴,还有这样一个对他“情深”的名义族妹。
至于这是兄妹之情,亦或是其他的什么情,谢隐都不必知道,也不想知道。
他只是暂借了谢陵的名头,来向大梁讨债的。至于其余的……
眼不见为净。
谢隐收回落在初盈背影上的目光。
然后,他一言不发,转身就走,竟然是换了条小径,绕过初盈所站的那片竹林。
连绰跟在他身后,生生绕了好大一圈路。
“……您要是不想见谢大小姐,打发了也就是了。”
谢隐漠然道:“好啊,那你去想一个叫她听了不难过、又极其符合谢陵作风的理由,看看怎么打发她才能不让她生疑。”
连绰叫苦:“我可想不出来,我一个随从,一千个理由都抵不上您一句话……您现在可是谢陵公子呀!”
听完最后一句,谢隐的脚步又加快了。
谢隐的衣袍猎猎当风,片刻也不曾回头,只余一句冷声回答:
“对于没有价值的人,我一句话的功夫都不想演。”
作者有话要说: 对不起!!之前第14章贴错了,贴成第15章了QAQ 现在调回来,晚上再更,15章发红包