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件事后来一直被珍妮记着,算是初次接触社会的一点“小教训”,当然,这不是她的说法,是被神话过头的小绿同学的嘲讽定义。
“怕了?”熟悉后,珍妮发现他应该是喜欢笑得,说话时眼睫总是微微垂下,不会给人距离感。
珍妮要矮他很多,每每到了这时,总会生出一种他在认真看她的错觉。
“没,”她努力平静下来,心脏不安分地跳动着,提醒她要做个诚实的人,“就是有点意外。”
她没说清具体意外什么,他却好像什么都明白,和往常一样的随意坐下,就连语气都没有半点波澜。
“很常见,以后习惯了就好。”
可这种事怎么习惯。
珍妮咬着唇,有些懊恼。英语书在手中翻来覆去,一个单词都记不住。
夏蝉在不远处的树梢上卖力鸣唱着,夏日总是这样乱糟糟的。
珍妮触碰到手中的罐头瓶子时,才突然想起今天的重点,连带着,又把办公室里的那一幕颠来倒去几个来回,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,“你刚才为什么……”
想说为什么明明看他已经过来了,怎么突然出现在身后?
为什么要神秘兮兮的带她走。
就像转学来的第二天,他在楼梯口刻意丢出那句警告一样。
小绿同学正在做物理练习,闻言没有先回答,而是慎重地把最后推算出的结果写上。
珍妮偏头看他握笔的姿势。
和她一样,都喜欢握住钢笔中上方,不够规范的握笔姿势,这样写出来的字难免飘逸。小姨以前点评过,太随心所欲。
但就目前这短暂的十五年来说,她并不是一个随心所欲的人。
眼前人,明显也不是。
“你会被他们看到的。”
“嗒”地一声,笔盖被扣上,男生抬起头,一错不错地和她的眼神对上。
最干净的年纪,瞳孔里映衬的都是干干净净的彼此。
没有一个人觉得羞赧或尴尬,对视五秒,珍妮摸了摸鼻子,有些不懂。
明明不对的是他们,为什么她要躲起来呢?
她的眼神传递着这样的信息。
冷落,孤立,忽视,玩笑,这些浅显易懂的,她都能处理,唯独那些更深层次的人际往来,把她丢到了盲区。
眼前人却好像能轻易看穿她,和那日在松林大桥上闲谈一样,不需要回应,也不需要她把问题丢出来,就自顾自的,为她做出了恰到好处的解答。
“其实,不躲也没关系的。但是被看到后会很麻烦。”
他淡淡说着,绿色的卫衣只卷起了右侧的袖子,或许是久不见光的缘故,他白得惊人。
珍妮这时竟偷偷走神,忍不住和他露出的皮肤做对比,然后悲伤的发现,她好像……要比他黑一点。
虽然只有一点点,但还是让她有一种失落感。
莫名想起他的另一个外号,白雪公主。
不够尊重人,但……
通体黑色的钢笔在他手中百无聊赖地转着,他的解答还在继续:“我们只需要在这里好好学习,平稳度过三年就好,不要牵扯太多麻烦。”
我们。
这个词像是把他们拉到了统一战线,这一发现让珍妮忍不住雀跃,同时又有一点难以言说的愧疚。为刚才的走神,为她竟然想到了那个明显不是褒义的外号。
“对不起”三个字说得很轻很轻,几乎是下意识脱口而出。
他显然一愣,差点笑了,“又为什么?”
珍妮摇摇头,很是懊恼。大脑在这一瞬间灵光乍现,竟飞快扯了个很蹩脚的借口,“这次考试,数学,你应该是第一的。”
小绿同学看了她好一会,是试探还是打量,珍妮有点分不清,但有些紧张。
许久,他轻飘飘的用两个字回敬。
“抱歉。”
珍妮一时有点手足无措。
不是的,她道歉不是为了听这句。他明明就该是第一。
可她总是像个小哑巴,心底呐喊了无数次,可声音不是从嗓子里传出去的。
而是从眼睛。
那双黑亮的眼睛里颤动着晶莹的光,在夏日黄昏,闪呀闪的。
“你是听到什么了吗?”他先开口打破了平静,“抱歉,他们很无聊,什么都喜欢比,也算是……”他耸耸肩,故意做出很无奈的模样,“也算是缓解压力吧。”
“我不觉得你拿第一是巧合。这样的分数是你应得的。”
珍妮的呼吸一窒。
努力是她必须要做得事,可她亦是在期待着夸奖,与那份奖励失之交臂时,表面上没有那么在意,可心底却有一层酸涩在一点点泛滥。
只有她和她的钢笔,她的纠错本,她刷过的那么多的题目,甚至还有眼前的小绿同学知道,她为了这一次的分数,付出了多少努力。
赵佳慧轻飘飘的一句“培养出了苗子了”把功劳尽数带走,她成了炫耀的工具。王惠珊幽幽一句“好运气”抹掉了她的努力,过去同样分数的同学,私下不敢置信的讨论着,她是不是作弊。
轻而易举的否定了所有。
现在,他告诉她,这是她应得的。
尽管同样的话,她在大扫除时曾无意听到过。
可这会儿,胸腔还是忍不住的燃烧、沸腾。
被好学生认定的感觉,就像是,她也终于成了一个可以和他并肩的对手。
“谢谢。”
珍妮很郑重的说出这两个字,声音闷闷的,生怕自己会哭出来。
“不用啊,实话而已”,他清爽一笑,继续道,“你这次进步好大啊,期末好好考,下学期一定能分到培优班吧?”
被年级第一夸进步好大……很微妙的感觉。
可他的表情很真诚,语言发自内心,就连惋惜都不会太虚情假意,“可惜了,你偏科好严重。”
珍妮有些难为情,历史和生物,分别是她在文理分科上的两道槛,语文也中规中矩,只是合格而已,这就是和好学生之间的差距吧。
“我记性不好。”这句话脱口而出,想解释,可说完才发现,她其实更想问的是,“那你呢?”
他一点也不偏科吧,无论文理都能轻松拿下,他会去哪呢?
这个想法一但冒出,就很难忽视,变成了在意。
她突然发现,她是带有一点期待的。
假如,他们选择了同一科,假如他们是同学,假如可以一起学习。
她是不是……就相当于拥有了同伴,相当于在这条孤独的路上,终于有了一个同行之人。
但到底还是没问出口。
他只是笑笑,很莫名地说道:“好羡慕你。”
“羡慕什么?”
“记忆力,”钢笔停止了转动,被紧紧攥在了手中,黑亮的眼眸也在此时暗淡了下来,“我有很多想忘记的。”
即便她再不擅长察言观色,也看出了他的情绪不对,笨拙的安慰说不出来,只能硬邦邦地丢出“都会好的。”
小绿同学也笑了,“是啊,都会好的,不过眼下……”
他指了指摊开的练习册,“有一道拓展题,我想听听你的想法……”
……
那天还是没好意思把东西给他,但也没等太久。
一日晚自习下课,她惦记着一道快解完的题目,硬生生耗到了最后一个离开。
而刚巧他也没走,听说他总是这样,怕浪费早上的时间,如果轮到他做值日生,他总会提前打扫好再离开。
看到那抹绿色时,珍妮就知道机会来了。
藏在桌兜深处的罐头瓶被小心拿了出来,今晚就要迎来神圣的交接。
小绿同学看到她时还有点意外,但主动打了招呼,示意她一起下楼。
楼道灯这几日坏掉了,灯光断断续续的。珍妮靠近墙边,上次摔倒有了阴影,这次更谨慎,扶着墙,一步一步走得仔细。
不算太暗,月光从身后铺来,楼梯被分割出斑驳的影,像是一瞬间,把他们拉入了一个只有他们两人存在的空间。
“小心。”
她还是险些踩空,
但不同于上次滑稽的摔跤,这次有人在身侧拉了她一把,快速分开后,又主动把一只衣袖塞到了她手心。
“牵着吧,小心摔倒。”
三十六个台阶,一个转角,不到一分钟的时间。
不知道和卖火柴的小女孩点亮火柴时看到的光亮哪个更暖。
到了楼下,珍妮悄悄放手,再次道谢。
许是黑夜里让她生出了更多勇敢,她主动开口,“等一等,有个东西给你。”
递过去的,是用购物袋细细裹好的两瓶红豆薏仁。
是的两瓶。
学校就那么大,他本就是风云人物,现在她呢……一举一动都能被人谈论,最好还是不要有联系。但外婆那句对身体好实在太诱人了。索性还是都给他好了,也不会被人议论所谓的同款。
“我外婆自己炒的,这个泡水喝对身体好,你可以试试。”
话音刚落,购物袋就被人拿走了。
“帮我谢谢外婆。”
他好像笑了,但珍妮有些没看清,只觉得蓦然松了一口气,像是完成了一个艰难任务。
道别时,却被他再次喊住。
“丁珍妮。”
他总是这样连名带姓的叫她。
“不知道该怎么谢你,干脆我们做好朋友吧。”
?啊?
珍妮眨眨眼,这种小学生一样的对话……好奇怪啊。
月光下的人,梦幻到不真实,他还在继续诉说。
“其实,周末我好像见到了你”
珍妮心中一跳。
是的,我也遇见了你。但是我不好意思上前打招呼。于是我静静倾听了很久的你。
“是在庙街,看到你很开心的和外婆在一起买东西,没好意思打扰,就没去打招呼。”
“现在想来,还挺不好意思的。”
没关系的,你在学校门口就已经打过招呼了。
“我或许不是个合格的朋友,”他继续说着。
“不,我本来就不是一个合格的朋友。”
“但丁珍妮,你总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,我想和你成为好朋友。”
那一瞬间,世界安静了。
是心声被听到了呢,还是萌芽被摧毁了呢。
“好啊,”她只能笑着说,“我觉得这样就很好。”
真的,很好。
做隐秘的好友,一起默默努力,等高三毕业,一举惊艳,吓他们一大跳。也吓青春一大跳。
这样,真的很好。
作者有话要说: 嗯……放了点点暗示和铺垫(坚信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