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别怯战，别想太多，正常发挥。”

陈玘有一瞬的惊讶，仍不紧不慢，在风暴中心像定海神针一般撑着士气。他不倒，就没有人能打垮林琅。

林琅忍不住说：“我其实最不想碰到日本队的选手……”

大家都是肉体凡胎，又不是神仙，怎么可能每一场比赛都赢，输，同样要看天时地利，输给的人是谁。

许多中国的球迷在情上难以接受被日本队打败。

也就是说，实际上，中国选手对上日本选手只有赢这一条路可以走。尤其是方凌君惨败在先，要是还有第二位中国选手节节败退，定会招致轩然大波。

“能不能有点必胜的心态？”

陈玘点她的脑门。

“有……”

陈玘对这个回答不满意：“有我在这儿了，你能不能精神一点？”

“有有有！”

嗯，有陈玘在。

只要陈玘坐在她一眼能看到的地方，林琅知道自己会不顾一切地激战最凶猛的对手。

不再需要考虑赛场之外的种种因素，好比一代大侠带着他最骄傲的小弟子出山试剑，一剑霜寒十四州。

陈玘是最好的教练，林琅想，千岛美惠的教练定然是拍马也追不上她的杀神的，此乃她对千岛美惠的一胜在前。所以啊，这把优势在她。

陈玘把赛前的短暂时间最大程度地利用起来，轮到队医孟听给林琅做放松肌肉的推拿按摩时，陈玘还找来了千岛美惠以前比赛的录像，同时分析着对手的打法和技战术。

孟听忍不住地心疼林琅，碍于隔行如隔山，她不好说什么。默默吐槽着陈玘鸡娃真是鸡疯了，怎么不在林琅上厕所时也拿个小喇叭在外面念叨呀。

有些队员本来疑心着陈玘偏心护短，看到这争分夺秒的架势一点嫉妒之意荡然无存，太恐怖了。

当事人反而没觉得有什么，乐在其中，默契到一拍即合。

“千岛美惠基本的特点我已经跟你说过了，我在找她以往比赛时发现了很有意思的一点——她非常听她教练的话，严格贯彻教练要求的打法，几乎是没有自己的临场应变能力的。前面有落后，她教练马上叫暂停，再上场时，千岛美惠就换打法，判断对手落点、算球算得巨准！”

林琅咋舌：“也就是说，她的教练眼光挺毒辣的，可以现场迅速分析一个选手的打法优缺点，针对性攻克。而且我觉得方凌君输很大原因是她们的身高差距，方凌君比千岛美惠高一截呢，又要接她的生胶沉球，自身手长腿长优势发挥不出来，真的被拖死。”

千岛美惠的官方身高是1.60m，方凌君1.65m，而林琅1.7m。千岛美惠利用身高打下沉下旋球，已经让方凌君被迫放低底盘很是难受，林琅要处理千岛美惠的球必然更加棘手。

陈玘提醒：“所以你真的不能怕，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犹豫惧敌。你听我的，积极调动起来，不要被千岛美惠牵着鼻子走。”

日本队是不可能会将训练运动员的核心方针对外讲出来的。

陈玘光琢磨着录像和不知道有没有说实话的媒体采访，还真让他琢磨对了。

事实上，如陈玘所料，千岛美惠非常依赖她的这位教练，她的教练乒乓球运动员出身，还修了统计学的学位。。

并且日本队本周期运用了大数据分析建模，对着中国球员的比赛往死里研究，每个球员的特点、落点、弧圈飞行的轨迹都被数字可视化地建立了出来。方凌君先前和千岛美惠有交手且胜利的经验，反而使得自己被日本队研究透，只觉得每一个球都被算计好了，逃脱不了公式的束缚。

即便是碰到了第一次接触的对手吃了点苦头，千岛美惠的教练也会瞪着一双鹰眼现场分析，及时喊暂停，找出破解之策大杀八方。千岛美惠更像是教练远程操纵的机器人，遵循程序，永不出错。

半决赛而已，场上观众群情激昂，比决赛还热烈，毕竟先前千岛美惠赢了中国球员一场，日文的横幅挥舞得更起劲了。财大气粗的中国球迷马上买高价票迅速占领场馆，期待着今天的林琅能好好争口气打脸。

林琅以为自己会紧张。

真站在了球桌前，她发现所有的声音突然在一瞬间全部消失了，安静得好像全世界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和乒乓球跳跃的破空声。因心无旁骛，全神贯注，高速旋转着的乒乓球在她眼里都拆解成了慢动作。

旋转的方向、击打的角度前所未有的清晰。

或许是小白球女神的眷顾。

是命运对用汗水书写史诗的凡人的奖赏。

陈玘坐得很近，就在挡板外，巍峨如山。

他等着随时迎接林琅道心不稳时投过来求助的惊鸿一瞥，准备报之以最坚定的眼神关怀。

但是这一局，林琅没有回过头。

林琅吸取了方凌君落败的教训，首局打得比较保守，加旋转上保险，和千岛美惠相互拉扯着试探。

而且，日本队还擅长数据化分析，林琅的第一场比赛肯定也被他们翻出来研究了，正准备好了排兵布阵等着林琅重现呢，林琅不傻，不能直接往坑里跳。

第一局双方都打得很稳重克制，比分相互咬得很死。

其实林琅快被千岛美惠的打法恶心坏了，她不得不摒弃了优势打法，屈腿降重心去接她发过来的死沉死沉的球。

不过试水的第一局，林琅也看出来了千岛美惠很多的技术特点，比如她很喜欢反手位起下旋，起了又不敢大力打出去，怕被林琅借势反抡，估计千岛美惠也被她折磨得不轻。

被折磨的还有现场观众和看直播的国内球迷。

因为比分实在是相互紧咬不放，难分难舍。从开局到现在最大分差为1，林琅领先一分后千岛美惠随之追平，反之亦然。

玩的就是心跳。

双方都到11分后，要领先2分才能拿下这局，二人的缠斗仍然不分伯仲。

有时候国内的球迷以为林琅要被打下去了，她又突然神来一手拉回去，以为林琅能乘胜拿下，千岛美惠又死而不僵地反扑。

唯一能笑出来的是陈玘。

镜头给到他的时候，他带着高深莫测的笑容。

国内网友说，看吧，连陈玘在现场都被折磨疯了。

陈玘猜出来了林琅是在试探千岛美惠的底。

已知，千岛美惠和她的教练深度绑定，每一次叫暂停后都会憋出来硬招，所以林琅制敌最精妙的杀招不能摆在前面。林琅这是一拍子一拍子走猥琐发育流，第一局就当试水了，能拿下更好，务必在扰乱对方视野的情况下摸出来千岛美惠的套路。

一局史无前例地来到了16：16。

场馆内的呼声震耳欲聋。

在现场的球迷们目睹了如此精彩的高水平对战，已被感动得热泪盈眶，他们抛开了为各自国家的运动员加油的想法，不分国籍地一并念着“林琅”“千岛美惠”的名字。

她们已经是人类勇气与坚韧的具象化。

管谁是中国人谁是日本人呢。

后面两个球是千岛美惠发球的回合。

她突然嘴唇有点颤抖，扭头看了一眼她的教练，才抛球发球。

这个球不一样。

发球的瞬间，千岛美惠抛球的胳膊没有自然落下，利用惯性挡在身前，让林琅看不到球的旋转。

只能开盲盒了，猜她是上旋下旋还是左侧旋右侧旋或者顺旋逆旋要么侧旋……

林琅头疼，算了，随便猜一个下旋吧。

猜错。

球飞了出去，压根没上台。

“哈。”林琅给气笑了。

跟外国选手打球没那么多颜面上的顾虑，林琅没惯着，直接举手示意裁判有异议，投诉千岛美惠遮挡发球。

裁判的视角没看出来千岛美惠不放胳膊的小巧思，驳回了投诉。

在赛场上只能尊重裁判，林琅没有办法，只能继续比赛。

还是千岛美惠的发球回合，林琅有点泄气，心想她再遮一次这局还不就等于送给她了。

烦躁中林琅强迫自己静心，只管接球，不要去想一切不可控的人为因素。

她疑惑了下千岛美惠为什么要遮挡发球。

突然灵光一现，猛地堪颇了缘由！

因为千岛美惠怕她啊！

千岛美惠担心正常打打不赢林琅！

心里又清楚这样做不好，哆哆嗦嗦地心虚发遮挡球。

敌人的畏惧是最好的鸡血。

都是弱者惧怕强者，从来没有强者惧怕弱者的道理，说明，千岛美惠的视角里林琅是要强过于她的！

林琅自信疯狂膨胀，四肢百骸涌入了无比蓬勃的能量，心理关千岛美惠已经输了。

怕是吧，更值得怕的还在后面呢，不要害怕得太早。

千岛美惠再遮一球，林琅暴力抡拍！

又抡飞了。

没上得了台。

第一局由千岛美惠以领先两分的优势拿下。

诡异的是，千岛美惠士气大减，一副快哭了的委屈忐忑样，林琅却笑得比花儿还灿烂。

林琅心里有了计较，想赢就不能怕输，赛场如战场，先害怕的那个人必输。

千岛美惠方看似是拿下了第一局，实则是明晃晃地暴露了自己的胆怯、懦弱、畏战，短处尽显，林琅哪有不对症下药的道理。

第二局，千岛美惠使出了日本运动员里非常常见的兜拐。

林琅上一把也见了试了，这次很果断坚决，配合快速的反应和跑动，扑千岛美惠的正手，一板冲死。

千岛美惠在过往的采访中说，自己是与日本男队同训的，偏男队的打法。林琅和樊振东配混双打“圆满”，当许昕的陪练格外研究日本男队运动员，又隔三岔五被马龙往死里打……千岛美惠引以为傲的优势其实是不能对她造成威胁的。

摸底了一整局，林琅很有数地想到了针对千岛美惠的方式。

首先要争夺对台内的控制权。

千岛美惠既然可以利用身高打沉球叫林琅龙困浅池，林琅为何要着她的道？不如直接抢班夺朝，像陈玘说的那样，不被人牵着鼻子走，发挥宽臂展、快跑动的优势，大开大合，让千岛美惠应接不暇，限制她的上手位。

其次，林琅还能不断地给球加旋转给力量，让千岛回击时难以打出来她擅长的反手弹击。

后面林琅掌控了节奏之后，就可以化身暴力女，提高单板质量，想怎么进攻就怎么夸夸猛抡乱干了。

很快千岛美惠节节败退，丢了第二局，着急忙慌地用了暂停，和教练商量对策。

陈玘看林琅小跑过来，摸头，递水，毛巾擦脸，一气呵成。

把孩子照顾得妥妥贴贴的，带娃带得行云流水。

“做得好，继续相信自己，控节奏。”

“她怕我的时候，我突然就觉得我一定可赢过她，我还没怕过谁呢。”

林琅咕嘟了几口纯净水，手一比划，陈玘心领神会，又拿出来了一瓶她喜欢的海盐口味的运动饮料，拧开递到嘴边。

“千岛美惠的调节能力比较差，很依赖她的教练，但是你前两局的打法不一样，她的教练估计分析不出来什么。”

“我也依赖我的教练。”

陈玘笑，认真地给林琅擦手擦脸，他意识到了，在乒乓球这条道路上，他们心意相通，灵魂相契，没有第三个人能复刻他们的路数与心气。

所以在毛巾柔软的纤维接触到林琅青春洋溢的脸颊的那一刻。

陈玘没有再因为“白首红颜，难以相配”的自卑颤抖。

白头发长就长吧！老房子着火烧成灰也好，小杀神这辈子也抹不掉大杀神，他是她的过去、丰碑与坚不可摧的长城。

他的徒弟，正劈山踏海地朝着他走来。

林琅想起了什么，又说：“对了，我膝……”

陈玘一秒钟由欣慰转惊恐，像被踩着尾巴的猫一样，面红耳赤手足无措地捂住她的嘴。

羞愤交加地警告：

“不许说！这些东西等比赛全部结束再说！”

谜之娇羞来得好莫名其妙。

正好暂停时间也结束了，林琅再回战场。

她只是想说她膝盖又有点疼而已。

陈玘怎么成了这样。

哦，他不会是以为她要在这种时候说喜欢他吧。

林琅没忍住在过招的关键时期咧开嘴乐不可支。

这一笑，让千岛美惠会错了意，以为林琅还有大杀招埋伏在后手，不免自乱阵脚，一泻千里。

国内看直播的网友说林琅又笑了，林琅一笑，生死难料。

如果千岛美惠能够冷静下来，不难发现，由于膝盖突然一下的疼痛，林琅步伐的衔接已不如前两局顺畅丝滑。要是打中远台调动林琅的步伐，说不定还有一拼之力。

人总是第一个输给自己。

千岛美惠越打心态越崩。明明此前，都是她胸有成竹地把对手逼上绝路的！对手再挣扎也破不了她的路数！

为什么林琅敢这么打？难道不该更加谨慎小心，最后不知不觉地被她缠死窒息吗？

教练不会错的，只是为什么这一次教练的推测没有奏效？她到底应该怎么打……

最后千岛美惠的失败，七成是林琅的爆冲，三成输在心态关。

亡命徒的徒弟果然是不要命的，没有杂念，脑袋干净。

林琅拿下了战斗的胜利。

至此，决赛会师的两位全是中国队的选手。

欢呼声中林琅率先转身和陈玘大方拥抱，如漂泊的船儿靠岸。

真好，能在此刻，众目睽睽，心怀坦荡，他们已经开始共享一个心跳了，大小杀神的界限模糊，这一路的球风不会绝迹。

林琅即是陈玘，陈玘即是林琅。

林琅有种卸下心头重担的感觉。

活动了一下左膝，现在没有异样的不适感。当时打着打着突然出现一阵针扎一般的疼，害她步伐不稳差点丢球。

那就没必要说了吧，免得陈玘又操心叫来队医仔细检查，让其他人心生不满。

“内战自己打啊，我没什么可说的。”

陈玘在人前不喜形于色，为了避嫌又装不熟，公事公办地把林琅送回房门口。

“行，我知道了，我会自己看着办的。”

林琅要合上门，陈玘欲言又止地挡了一下：

“我……我就住在隔壁。”

“哦。”林琅知道陈玘要面子得很，嘴硬心软，总是不吭声默默地做了许多事。

但她偏要装不懂，逼陈玘亲口说出来。

陈玘没办法，从牙缝里挤出来字眼：

“我的意思是……有什么情况，睡得不好了还是怎样，随时都可以找我，我在。”

林琅眼睛一亮：“陈玘指导还可以提供哄睡服务的吗？”

“滚。”陈玘羞臊难当，推林琅进门，大力关门。

林琅靠在门板上，企图探听他克制隐忍的心跳。

大概听到，陈玘在跟路过的队员讲，林琅睡眠质量不好，麻烦大家轻手轻脚。

林琅抱住陈玘带过来的小枕头，把床板当作是他的胸膛。

内战打起来比外战的心理负担小，体能要求更高。大家平时在一起训练，改看的都看了，知己知彼，基本上能打满七局。

潘卉的打法从张怡宁以来的传统打法，打多拍相持的路线，只要比对面多扛一板就算赢。

林琅不耐烦打这个，觉得站桩切菜式没意思，抓到机会就爆冲。

一开始，她没完全进入状态调动起来，比半决赛打外战状态差上不少，等到比分落后了才一个激灵地又清醒，觉得抱着“只要是中国队赢谁拿金牌都一样”的想法是不对的。

陈玘没来现场，没坐在台下，他知道，能让林琅看到他一眼就是加持，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一种不公平。

估计在酒店里看直播紧张死。

林琅不能不呈现给他一场极致的战斗。

况且，陈玘去意已决，这场比赛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携手战斗，必须以金牌开头以金牌结尾。

还有奶奶……

奶奶是基层干部，无儿无女，没有成家，在路边捡到林琅时是想养个孩子多个陪伴。实际上，在林琅四岁时看了奥运会自己上手摸球拍展露了乒乓球天赋后，这位老人毫无私心地托举她，从找好的老师到一路进市队、省队，聚少离多，传递给林琅的也全是骄傲与鼓励。

林琅以前不懂，长大后才明白，一个孤寡老人一手把她培养出来有多不容易。在打出名堂之前，找老师很贵，装备很贵，康复推拿很贵，训练费用由国家承担那都是开始职业生涯之后的事了。还有好多人劝奶奶，说没必要为一个捡来的孩子搭上棺材本，可是这些不好听的话林琅是在奶奶去世后才听人说起的。

她身上笼罩着与生俱来的不幸阴霾，奶奶过滤掉了往后的风浪，只让阳光照进来。

必须要让奶奶看到，她是冠军。

还有她自己，既然重启了乒乓之路，必然不能浪费命运的怜悯，不能对不起自己！

忍着左膝冷不防冒出来的疼痛，林琅再次横扫对手！

漫天彩带飘扬，恍若隔世。林琅把金牌按到胸口的位置，那里真的有心跳，她是为小白球而活的，她又活过来了。

简单地应对了赛后采访，林琅加快步伐。

要去找陈玘。

路灯昏黄，长街行人稀少，陈玘头上落了片枯叶，心有猛虎细嗅蔷薇，用温柔的一眼，等待林琅过去。

林琅扑上去，轻手轻脚地摘掉了那片叶子。

手指和他头发接触的瞬间，突然有流泪的冲动，下次的并肩作战，不知何期。

他们并排在长椅上坐下，陈玘率先开口问：

“赢的感觉怎么样？”

“很好。”

林琅不老实地越界，手先是搭在他的膝盖上，再进一步攀援，牵扯，最后捏着陈玘的指节。

指侧还留着陈年老茧。

很粗糙，但是好喜欢，光是想象着这只大手拂过心田，林琅便有些战栗。

陈玘无可奈何地笑。

好像是拿她没办法。

反手握住了她的手，不带旖旎的私心，只是控制着她乱摸乱动的节奏。

偏过头看着她，极尽轻柔地讲深刻的字句：

“那你现在有没有明白，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起？”

一写到比赛的场面就好开心好兴奋啊，希望没有把战斗写得很无聊。

谢谢宝宝们的陪伴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