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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章 貂裘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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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喏,他就在这儿。”唐景遐推开耳房的门,惊起一阵尘灰。

她还抱着许枫桥方才扔在路边的貂裘,这油光水滑的貂皮,绝非凡品,许枫桥说丢下就丢下,要不是她刚刚原路返回,不知道要便宜哪个土匪了。

许枫桥怔然,耳房东西朝向,光斜着照下,透过窗户纸正好打在卢蕤盘腿坐着的脊背上。

卢蕤的外袍被扒了去,只剩一件单衣,面色铁青,嘴唇黑紫,风帽和披风也不知所踪。

他单薄得如纸一般,单衣合心处,有几道鞭痕,黑布蒙着眼,恬静淡然。

冬日的耳房冷似地窖,寒气密匝匝透入许枫桥的四肢百骸,“你们就让他穿一件单衣坐在耳房?这跟要他死有什么区别么。”

唐景遐正往许枫桥身上套貂裘,寒刺一般的话令她愣了半晌,“我大冬天经常这么干啊。师父说过,吃得了苦才能有真功夫。”

许枫桥懒得跟她虚耗,一把拽过来貂裘套在卢蕤身上,无意间碰到卢蕤的手。

那双手交叠在小腿上,早已冻僵。

“有热水么。”许枫桥蹲着身,恶狠狠地瞪了唐景遐一眼,转眼间把卢蕤的手放进双掌之间错开,期冀如此能化开对方凝滞的血液。

许枫桥还往其中哈着气,尽管杯水车薪。

唐景遐脾气也不好,“你那么凶干什么嘛!有,热水有的,就穿了件单衣在这儿坐了会儿,你看给你急得……”

“衣服都脱了接下来还能干什么?你们和霍平楚有什么区别么?抢掠民女和民男都一样,不会因为你是女侠而风流多少。”

许枫桥目光一转,角落里正是卢蕤的衣袍和一个盒子。

唐景遐踢着石子儿,没好气地说道:“怎么,你心疼啦?要是我当年,能遇见你这样仗义的人该多好。”

“你……”

“好啦好啦,你都说了,我不得帮你啊。”唐景遐承认她如今乱了方寸,为了许枫桥低下了素日高昂的头,但是这女追男吧,就是得没皮没脸,才能隔层纱。

眼看唐景遐走了出去,许枫桥便探身去拿卢蕤的衣物。

这时卢蕤僵着的身子微微颤动,眼皮子也抬了起来。意识迷离间,他辨不清这儿是大理寺牢狱还是什么地方,也不知自己是醒了还是做梦。

“我没有罪……”

他喃喃着,貂裘里传来的暖意终于让他清醒了起来。他的手指终于可以微微弯曲,在许枫桥的掌心轻轻划过。

许枫桥惊起了半身的鸡皮疙瘩,探出去的身子凝在原地,回过头看卢蕤。

琥珀色的眼睛映入卢蕤的视线,脑中的迷蒙涣然而逝,最苦的那几天已经过去了,现在他在幽州,没有人会严刑逼讯,用蘸了盐水的鞭子抽他了。

泪花硬生生被憋了回去,他心中的苦痛从未为外人所道。没有朋友,兄弟阋墙,肄业后同门马上陌路,他只能学会自己扛事。他羡慕许枫桥能有武淮沙那样的朋友等在家中,做好一锅热腾腾的饭。

“多谢。”

“何足道哉?”许枫桥扔给他衣袍,“快穿上吧。”

卢蕤脱下貂裘,扣上圆领袍的扣子。青衫破旧,胳膊肘处还打了个补丁。完毕后,将那件貂裘递给了背对着他叉腰站立的许枫桥。

“她们没对你做什么吧。”许枫桥转身接过,问。

卢蕤摇了摇头,“没有,她们看见我身上那盒胭脂,便明白我来历不简单,所以衣裳脱了一半,就去找封兰桡了。”

“夏红蓼的枫林晚危急时刻还能救你的命。”

幽州的胭脂生意远近闻名,枫林晚更像是硬通货,达官贵人赠来赠去,就连盒子也精美无比,正中央三个字“枫林晚”,点缀得恰到好处。

卢蕤牙齿打颤,两肩高耸,许枫桥见他冷了也不说,笑着把貂裘又盖在卢蕤身上。

“我习惯了,这算哪门子的冷,你披上吧,小身板脆的。”许枫桥踏着步走出耳房,“这房子也忒冷了,比外面还冷。卢蕤,你出来晒晒太阳啊。”

卢蕤受宠若惊披着裘,抬眼看许枫桥。

“谢谢。”

“客气什么。”许枫桥愣住,幽燕游侠很多,大家你帮我我帮你,从不会这么正色地说谢谢,更不会为了一句谢谢做好事。

可对卢蕤而言,无论是貂裘还是方才的关心,都是极为珍贵之物。他记住别人的恶,却更珍惜别人的善,每一点儿善他都记得。

“封兰桡与袁舒啸认得,”卢蕤道,“你和他们两个应该也认识吧。”

“嗯,我和封兰桡拜的同一个剑客为师,和袁舒啸则是同在莫将军门下。说来那个剑客,和莫将军也认得。”

二人走到阳光下,卢蕤才终于勉强驱寒,“剑客?”

“女英剑,侯方宁。你应该认得吧?也不对,你是幽州人,又天天窝在家里读书,关于相州那儿的传闻……”

“我知道。”卢蕤的老师正巧是相州人,所以这位女英雄的事迹也听了个大概,“侯四娘,名方宁,天下大乱建立壮雌营抗击流寇,高祖赐其都尉一职,她便成了大周第一个女都尉。”

侯方宁屠户出身,学起剑来却一点儿也不糊弄,天下大乱施展抱负拯救一方水土,和相州士兵歃血为盟,武德充沛。

“她创了雌英剑剑法,收徒以女子为先,我是为数不多的男弟子。”许枫桥忍俊不禁,“师姐师妹很多,逮着机会就找我打架,我那时就觉得,练女人的剑法有什么用。”

“侯方宁原本练的也是男人的剑法。剑法互通,不论男女。”

“你说得对。”许枫桥背着双手,在院子中踱步,“她是我见过最厉害的女人。”

邓清芬带着封兰桡,正好和许枫桥撞了个照面。师兄妹重逢,封兰桡哆嗦着嘴唇,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
“当家的,这不是许……”邓清芬结结巴巴,回过头又看封兰桡。

两个人陷入沉寂,唐景遐手捧着汤婆子,蹦跳着走近许枫桥,“当家的,你们也来啦?那个书生是姐妹们劫回来的,这位是……”

唐景遐一愣,才想起来她根本没问许枫桥的姓名。

“这位郎君,你叫什么啊?”唐景遐把汤婆子扔到卢蕤手中,杏眼睁得很大,瞳孔里是掩抑不住的爱慕。

“许枫桥。”封兰桡淡淡道,“你怎么也来了?”

唐景遐错愕地看向封兰桡和邓清芬,这就是封当家念念不忘的许枫桥?枫桥,兰桡,两个人的名字也极其般配。

她只好收了自己接近许枫桥的手,怯生生杵在原地,“我说呢,只有这等风姿,才能当家的念了很久呢。”

越描越黑,唐景遐暗道自己笨嘴拙舌,抠着手指悻悻退下,“你们聊,我没什么要说的了。”

她被封兰桡所救,这身功夫也是从封兰桡身上学来的。封兰桡比她成熟,更有当家的气度,进退有度,举止从容,唐景遐决计不敢与封兰桡争抢。

可唐景遐不甘心,再说了,许枫桥刚才也没流露出久别重逢的喜悦,说明许枫桥并不喜欢封兰桡吧?这样说来,她和封兰桡一样,都是单相思,公平竞争,她算不得下作。

“这位是我表兄,”许枫桥按照卢蕤的计策,“他早慕霍家寨侠气,想来看看,谁知被人扒了衣服,差点失了身。封兰桡,你就是这么管束手下的?我不在那些年,四娘教了你这些?”

“失身?”封兰桡一头雾水,“清芬,你还说你……”

“当家的恕罪啊……”邓清芬半蹲下身,单膝跪地,“我们确实是想……但是那书生怀里有盒上等胭脂和几卷书,我们就猜他应是个有身份的,不敢妄动,当家的求贤若渴,我们就想着把他交给您……”

封兰桡拧着眉头,拳头紧握,不徐不疾地道:“好了,误会一场,多有得罪。师兄刚刚说,这是你的表兄?”

还未等许枫桥回答,封兰桡便说道:“你不是孤儿么,哪来的表兄。”

这等计策骗不了自幼长大的封兰桡,“对外是这么说的,你千万瞒过去,别告诉老袁。”

提起袁舒啸,封兰桡不自觉地移了目光,“为什么。”

“那你告诉他也无妨。什么表兄不表兄的,”许枫桥讪笑地看向卢蕤,“这位是卢蕤,字更生,字比名念起来顺口,我朋友。”

封兰桡打量片刻,面露尴尬,“你不是不和书生交朋友么?说什么,书生满口经纶大义,口若悬河……”

“停停停,”许枫桥举起双手示意对方停止,“你还是那么没眼力见儿。”

“可你变了很多。你之前在军营里冲得比谁都快,现在却用着仪仗队的木刀,天天站在府衙门口,这日子你乐意?袁大哥也和你一样,他现在虽是落草,但胜就胜在恣意……”

“你眼里老袁做什么都对。”许枫桥讥笑,“他去边骑营是卧薪尝胆,离了李齐光是弃暗投明,落草为寇是豪侠恣意,我在你眼里就是个看门狗,是不是?”

封兰桡哑然,有时候人的偏心就是那么没有道理。

她刚想道歉,就见许枫桥偕卢蕤往院门走,走得毫不在意,“封当家该招待我们吧?早起没怎么吃饭,就带了张嘴过来,不好意思啊。”

既然许枫桥不在意,她也不好意思多说什么,“我这就让厨子宰猪,好好犒劳你一顿,吃完就下山吧。”

许枫桥顿住,和卢蕤面面相觑。邓清芬出言阻挠,“当家的,这书生要是走了岂不可惜?霍平楚身边那个程玉楼也是书生,天天憋着劲儿使坏呢,咱们不得学学他……”

“你也知道书生是憋着劲儿使坏啊?那我问你,他要是对咱们使坏,你防也不防?”

许枫桥回过神来,目光如炬,“使坏?那封当家是想来个鸿门宴了吧。”

此言一出,阴谋化作阳谋。

“我自然不会用小人伎俩。”

卢蕤原本以为封兰桡和许枫桥至少是师兄妹情谊,再加上此前的传闻,还以为这一派很好争取。

“你怎么不告诉我你和封兰桡关系不好。”

许枫桥悄悄道:“你也没问我啊,我以为你有法子呢。”

“你……”卢蕤说不出话,与此同时,脑海里翻来覆去想着计策。

卢蕤心生一计,掏出怀中的枫林晚,“三当家风姿憔悴,若用枫林晚点缀,想必能容光焕发。女子无论是为了悦己者容还是悦己而容,都同样可以重绽华光。”

邓清芬小跑着接过,孰料卢蕤又道:“凝夜紫,枫林晚,都是幽州胭脂的上上品。商道自北向南,远销京洛,牢牢掌握在程玉楼手中,三当家难分杯羹,守着田租也只能缝缝补补,量入为出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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